第一章
更新时间2010-8-12 15:07:34 字数:6211
阴暗狭小的房间里,我的父亲摊手摊脚躺在地板上.
他穿着一身白色衣裳,光着脚,而手指无力地弯着.
他安祥的眼睛紧紧地合住了,成了两个黑洞;龇着牙咧着嘴,好像在吓唬我.
母亲跪在他身边,用那把我常常用来锯西瓜皮的梳子,为父亲梳着头发.
母亲围着红色的围裙,自言自语着,眼泪不停地从她肿大了的眼睛里流出来.
姥姥紧紧拉着我的手,她也在哭,浑身颤抖,弄得我的手也抖起来.
她要将我推到父亲身边,我不愿意,我心里害怕!
我从没见过这种阵势,有一种莫名奇妙的惧怕.
我不明白姥姥反复对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:
快,和爸爸告别吧,孩子,他还不到年纪,可是他要死了,你再也别想见到他了,亲爱的......
我一向信服我姥姥说的每一句话.尽管现在她穿一身黑衣服,显得脑袋和眼睛都特别的大,挺奇怪,也怪好玩.
我小时候,得过一场大病,父亲看护着我,可是后来,我姥姥来了,她来照顾我了.
你是哪里的呀?
我问道.
尼日尼,坐船,不能走,水面上是没法走的,小鬼!
她回答.
在水上不能走!坐船!啊,真是太可笑了,真有意思!
我家的楼上住着几个长着大胡子的波斯人;地下室住着贩羊皮的卡尔麦克老头儿;顺着楼梯,可以滑下去,如果摔倒了,就会头向下栽下去.
所有的这一切我都十分熟悉,可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从水上来的人.
我为什么是小鬼呢?
因为你多嘴多舌!她笑着说道.
从那一刻起,我就喜欢上这个和气的老人了,我希望她带着我立即离开这儿.
因为我在这里实在太难受了.
母亲的哭号让我心神不定,她从来也没有这么软弱过,她一向是严厉的.
母亲人高马大,骨头坚硬,手劲儿特大,她总是打扮得干干净净的.
但是现在不行了,衣服歪斜凌乱,乱七八糟地;以前的头发梳得光光的,贴在头上,像个亮亮的大帽子,现在都垂在赤裸的肩上,她跪在那儿,有些头发碰到了爸爸的脸.
我在屋子里站了好半天了,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,只是一个劲儿地为父亲梳着头,泪水不住地流.
门外头站着些人,有穿黑衣服的乡下人,也有警察.
好啦,快点收拾吧!
警察不耐烦地吼道.
窗户用黑披肩挡着,来了一阵风,披肩给吹了起来,抖抖有声.
这声音让我想起了那次父亲带我去划船的事.我们玩着玩着,忽然天上一阵雷响,吓得我大叫.
父亲哈哈哈地笑起来,用膝盖挡住我,大声说道:别怕,没事儿!
想到这儿,我忽然看见母亲正费力地从地板上站起来,可却没站稳,仰面倒了下去,头发散在了地板上.
她双目紧闭,面孔铁青,也如父亲似地把嘴一咧:滚出去,阿列克塞!关上门.
姥姥一下子跑到了角落里的一只箱子后面,母亲在地上打着滚儿,痛苦地叫着,把牙咬得山响.
姥姥看着她在地上爬着,听着她快乐地说道:噢,圣母保佑!
以圣父圣子的名义,瓦留莎,要挺住!
真是太可怕了!
她们在父亲的身边爬来爬去,来回碰着他,但他一动不动,似乎还在笑!
她们在地板上折腾了老半天,母亲有好几次站了起来但是都又倒下了;姥姥则像一个黑皮球,随着母亲滚来滚去.
忽然,在黑暗中,我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!
噢,感谢我主,是个男孩!
点上了蜡烛.
后来的事儿我记不清了,或许是我在角落里不知不觉的睡着了.
我记忆中可以连上去的其他的印象,是在坟场上荒凉的一角.
下着雨,我站在粘脚的小土丘上,看着他们将父亲的棺材放进墓坑里.
坑里都是水,还有几只青蛙,有两只已经跳到了黄色的棺材盖上.
站在坟边的,有我,姥姥,警察,还有两个手拿铁锹脸色阴沉的乡下人.
雨点不停地打在大伙儿的身上.
埋吧,埋吧!
警察下了命令道.
姥姥又哭了起来,用一角头巾掩着鼻子.
乡下人立即弯下腰,往坑里填土.
土打在水里,哗哗直响;那两只青蛙打棺材盖上跳了下来,沿着坑壁往上爬,可是土块很快就又把它们埋了下去.
走吧,阿列克塞!
姥姥拍拍我的肩膀,我挣脱了,我不愿走.
唉,真是的,我的上帝!
我不知道她是在埋怨我,还是在埋怨上帝.她默默地站在那儿,坟填平了,她还站在那儿,一动不动.
刮起风来,雨被刮走了.
两个乡下人用铁锹平着地,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.
姥姥领着我,走在许多发黑的十字架中间,走向远处的教堂.
你为什么不哭?应该大哭一场才对!走出坟场的围墙的时候,她说.
我没想哭.
噢,不想,那就算了,其实不哭也好!
我极少哭,哭只是因为受了气,而不是因为疼什么的.
我只要一哭,父亲就会笑话我,而母亲则会严厉地斥责我道:不许哭!
我们乘着一辆小马车,行驶在肮脏的街道上.街道很宽阔,两边都是深红色的房子.
那两只青蛙还会出来吗?
大概出不来了,可你知道上帝会保佑它们的,没事儿!
不管是父亲,还是母亲,都没有这么经常地念叨过上帝.
几天以后,姥姥.母亲与我一同上了一艘轮船.
刚生下来的小弟弟死了,裹着白布,外头缠着红色的带子,静静地放在一张小桌子上.
我坐在包袱上,从小小的窗户往外望,泛着泡沫的浊水往后退着,溅起来的水花不时地敲在窗户上.
我本能地跳起来.
噢,不用怕!
姥姥用她那双温暖的大手将我抱了起来,又把我放到了包袱上.
水面上雾茫茫的,远方偶尔现出黑色的土地来,立刻就又消失在浓雾之中了.
周围的所有东西都在颤抖,只有母亲,双手枕在脑后,靠船立着,一动也不动.
她脸色铁青,双唇紧闭,一声不吭.
她成了另外的人,连衣服都变了,我感觉她越来越陌生.
姥姥经常对她说:瓦莉娅,吃点东西吧,少吃点儿,好不好?
母亲仿佛没听见,还是一动不动.
姥姥跟我说话总是轻声慢语的,但同母亲说话声音就大了许多,可也很小心,似乎还有点胆怯似的.
她似乎是有点怕母亲,这使我和姥姥感觉上更亲近了.
萨拉多夫,那个水手呢?
母亲忽然愤怒地叫道.
什么?萨拉多夫?水手?真奇怪.
走进一个白头发的人,他穿着一身黑衣服,手里拿着个木匣子.
姥姥接过木匣,将小弟弟的尸体装了进去.
她伸直了胳膊抱着木匣走向门口,可是她太胖了,要侧着身子才能挤过小小的舱门.
她有些不知所措.
瞧瞧你,妈妈!
母亲叫了一声,抢过棺材,她们俩走了.
我还在船舱里,打量着那个穿黑衣服的人.
啊,小弟弟死了,是不是?
你是哪个?
我是个水手.
那萨拉多夫呢?
是个城市.你看,窗外头就是!
窗外的雾气里时而显现出移动着黑土地,像是刚从大面包上切下来的圆圆的一片儿.
姥姥呢?
去埋你那小弟弟去了.
埋在地下吗?
不埋在地下又埋在哪儿?
我给他讲了埋葬父亲时埋进去了两只青蛙的事.他把我抱起来,亲了亲.
啊,小孩子,有的事你还不懂!
用不着去可怜那些青蛙,可怜可怜你的妈妈吧,你看她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啊!
汽笛呜呜地响着.
我知道这是船在叫,因此并不害怕.那个水手赶紧把我放下,跑了出去边跑边说:得快,得快!
我不由地也跟着他跑了起来.
门外,晦暗的过道里一个人也没有.楼梯上镶的铜片反着光.
朝上看,一些人背着包袱,提着提包在来回走动.他们要下船了,我也该下了.
可当我同大家一起走到甲板旁的踏板前时,有人对我嚷了起来:这是谁的孩子啊?
我也不知道我是谁的孩子.
人们摸着我.拍着我,搞得我有点不知所措.最后那个白头发的水手跑了过来,把我抱起来说:噢,他是打舱里跑出来的,从阿斯特拉罕来.
他将我送回到舱里,扔在行李上,吓唬着我:
再乱跑我要打你了!
我呆呆坐着.
头顶上的脚步声.人声慢慢安静下来,轮船也不响了,更停止了打颤.
舱里的窗户外头立着一堵湿漉漉的墙,舱里黑乎乎的,行李好像都大了一圈儿,压得我喘不过气来.
我就这么永远地被扔在了船上?
我去开门,打不开,铜门把手根本就无法开动.
我抓起装牛奶的瓶子,拚命往门把手砸过去,瓶子碎了,牛奶沿着我的腿流进了靴子里.
我非常沮丧,趴在包袱上,悄悄地哭了起来.最后,我含着泪水睡着了.
轮船的噗噗的颤动将我惊醒,舱里的窗户明晃晃的,像是小太阳.
姥姥坐在我身旁,皱着眉头梳着头,她不停地自言自语.
她的头发特别多,密密地盖住了双肩.胸脯.膝盖,一直耷拉到地上.
她用一只手将头发从地上抓起来,费力地把那把显得很小的木梳梳进厚厚的头发里.
她的嘴唇不自觉地歪着,黑眼睛气愤地盯着前面的头发;她的脸在大堆的头发里显得很小很小,显得十分可笑.
她今天不怎么高兴,不过我问她头发为什么会这么长时,她的语气还像昨天一样的温柔:这好像是上帝给我的惩罚,是他在让我不停的梳这该死的头发!
年青时,这是我可供炫耀的宝贝,可现在我想诅咒它了!
睡吧,我的宝贝,天还早着呢,太阳才刚出来!
我睡不着了!
好,睡不着就不睡了,她立即就同意了,一面编着辫子,一面看了看在沙发上睡着的母亲,母亲躺在那儿,一动不动,活像块木头.好了,你说说,昨天你为什么把牛奶瓶给打碎了?小声告诉我!
她说得温和甜蜜,每个字都是那么有耐心,我也听清了每个字.
她笑的时候,黑色的眼珠亮亮的,闪出一种难于言喻的快乐,她牙齿雪白,面孔虽然有点黑,可依然显得很年青.
最煞风景的大约就是那个软塌塌的大鼻子.红鼻头了.
她一下子自黑暗中把我带了出来,带进了光明,还为我周围的东西披上了美丽的光环!
她是我永远的朋友,是最了解我的人,我与她最相知!
她无私的爱引导着我,使我在任何艰难困苦的环境中都绝不丧失生的勇气!
40年前的这些日子,轮船这样缓慢地前进着.我们坐了好几天才到尼日尼,我还能清楚地回忆起初那美好的日子.
天气转晴,我和姥姥一整天在甲板上坐着.
伏尔加河静静的流淌着,秋高气爽,天空清澈,两岸的秋色很浓,一片收获前的景象.
桔红色的轮船逆流而上,轮桨慢慢地拍打着蓝色的水面,隆隆作响.
轮船后面拖着一只驳船.驳船是灰色的,好像只土鳖.
船移景走,两岸的景致时刻都发生着变化,城市.乡村.山川.大地,还有飘在水面上的那些金黄的树叶.
啊,这好美啊!
姥姥容光焕发,在甲板上踱来踱去,兴奋地睁大了眼睛.
她偶尔停住,立在那儿,看着河岸发呆,她双手交叉放在前胸,面带微笑,眼含泪水.
我拉了拉她的黑裙子.
噢,我大概睡着了!她一惊.
你为什么哭呢?
亲爱的宝贝,我哭是因为我太快活了!
我老了,你知道吗?我已经活了60个年头了!
她闻闻鼻烟,开始对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,有善良的强盗,有妖魔鬼怪,还有圣人贤士.
她的声音非常小,脸紧紧贴着我的脸,神秘地盯着我的眼睛,似乎从那里往我的眼睛里灌进了让人兴奋的力量.
她讲得流畅自然,非常动听,每次她讲完了,我都会说:再讲一个!
好,好,就再讲一个!
有一个灶神爷,坐在炉灶里,面条儿一下子扎进了他的脚心,他哎哟哎哟地直叫唤:‘哎哟,疼啊,我受不了啦,小老鼠!,
讲着,姥姥抬起一只脚,摆动着,装着非常痛苦,好像她就是那个被面条儿扎进了脚心的灶神爷.
同我一起听故事的还有船上的水手们,都是些留着胡子的男人.
他们夸奖姥姥讲得好,都要求:再讲一个,老太太!
还说:
走,和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吧!
餐桌上,他们请姥姥喝伏特加,给我吃西瓜,还有香瓜.
不过,这一切都是背着人进行的,因为船上有一个人,禁止所有的人吃水果,他看见了就会毫不犹豫地抢过水果来扔到河里去的.
这个人穿的衣服有点像警察的制服,上面钉着铜扣子,整天喝得醉醺醺的,人人都躲着他.
母亲很少上甲板上来,她一直躲着我们.
母亲身材高大而挺拔,面孔铁青,辫子粗又长,盘在头顶上,像王冠似的.
她永远沉默,好似有一层看不透的雾笼罩着她,她那一双和姥姥一模一样的灰色的大眼睛,好像永远在遥远的地方冷漠地打量着人世.
她曾经讽刺地说:
妈妈,别人可都笑话你呢!
我不在乎,只管笑话吧,让他们笑个痛快!
我的头脑中还清楚地记得,姥姥一看见尼日尼,就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似的.
她兴奋地拉着我来到船舷边,大声地说:
你瞧瞧,啊,多美呀!
那就是尼日尼,天哪,就像神仙住的地方!
你看,那是教堂,好像是在天空中飞翔!
她兴奋地快流出泪来,劝说着我母亲:
瓦留莎,你快来看看啊?
你大概把这地方忘了吧,快看看呀,你会高兴的!
母亲很勉强地笑了一下.
轮船停泊在了河中央.
河上挤满了船只,成百根桅杆伸向天空.
一只挤满了人的船靠上了轮船,人们打船上搭好梯子,爬到了轮船上.
有一个矮胖的老头儿走在最前头,他穿着一身黑衣服,胡子是金黄色的,鼻子是勾着的,眼睛是绿色的.爸爸!
母亲深沉而响亮地大叫一声,扑向了他的怀里.
他抱住母亲,亲吻着她的脸,声音很尖地叫着:
噢,傻孩子,你怎么啦?
唉,你们这些人啊!
于此同时,姥姥则仿佛是个转起来的陀螺,一眨眼间就和所有的人拥抱.亲吻过了.
她将我推到大家面前:
噢,快快,这是米哈洛舅舅,这是雅可夫舅舅,这个是娜塔莉娅舅妈,这两个表哥都叫萨沙,而表姐叫卡杰琳娜!
咱们全是一家人,怎么样,是不是很多?
姥爷问姥姥道:
身子怎么样,我的老妈妈?
他们互相吻了三下.
姥爷将我从人堆中带了出来:
你是什么人啊?
我打阿斯特拉罕上来,从船舱里跑出来的......
噢,天啊,他说的是什么呀!姥爷问我母亲,没等我回答,就一下推开了我:
啊,看看,颧骨和他父亲长得一模一样!好了,下船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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